裴越当然没有忘记,两个月前在大梁京都皇宫内的那场谈话。
开平帝语重心长,让他来南周走一趟,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,以便将来用兵的时候能够了如指掌,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。他甚至还公开向裴越表明,等攻下南周之后,要让他进入西府担任右军机,显然是要将他培养成真正的国之干城,提领军权辅弼新君。
裴越能感觉到当时皇帝的真诚,也清楚对方这些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。从一开始的利用到后面的信任,开平帝显然是想在裴越这里完成君臣相谐的佳话。
然而……皇帝的真心值几两银子?
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,尤其是裴越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高,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大。他连太史台阁一部主事都能随意驱使,更不提在京都还有藏锋卫和武定卫这样的忠心部属、祥云号和沁园这两个不断扩张日益壮大的聚宝盆,如果再加上谷梁、唐攸之、罗焕章和洛庭这些大人物的支持,裴越如今具备的影响力已经足以让皇帝警惕。
因为他实在太年轻,王平章今年六十五岁,谷梁五十三岁,他们如今所拥有的权力相较于年纪而言不算出格。但是裴越才十八岁,倘若没有意外的话,他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宦海生涯。
按照他的能力和人脉计算,顶多到他三十岁时就能走上人臣的巅峰。
一个三十岁的权臣?
冼春秋虽然问得很含糊,但其中的深意已经显露无疑。
作为一个鲜明的对比,他担任尧山大营主帅时的年龄是二十七岁,那时候就已经成为中宗皇帝的眼中钉,更何况如今的裴越。
老人见裴越神色略有所动,便继续添了一把火:“犬子回府曾言,昨夜保护你的人身手卓绝,想必应该是太史台阁兑部的那些刺客。这些人肯定没有问题,他们对你也算得上尽心竭力,两场刺杀都能拼命而为。只是老夫想不明白,台阁的乌鸦对你如此恭敬,为何不告诉你太平街上那些杀手的来历?”
裴越心中思绪翻涌,面上仍旧平静地应道:“路途遥远,鞭长莫及。”
冼春秋微微一笑,摇头道:“你莫要忘了,老夫当年也和台阁的人打过交道,深知他们的能力和手腕。抛开其他人不提,那些杀手中有几人是祥云号的护院,突然在南境消失,你的手下难道不紧张?难道不想办法通知你?就算他们没有这个能力,南军可是谷梁的地盘,再不济找到驻守蒲圻城的李进也行,找人送个消息没有想象中那么难。”
裴越沉默片刻,抬眼望着冼春秋高深莫测的神情,忽地话锋一转道:“老侯爷,看来你真的打算造反。”
冼春秋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何出此言?”
裴越淡淡道:“伱想拉拢我,然后借此谋取庆元帝的信任。你为这件事做了几十年的准备,甚至在大梁境内安插无数的眼线,连我的祥云号都查得清清楚楚,不就是想要让我心生反意?”
对话至此,两边的意图渐趋明朗。
裴越不在意冼春秋有谋逆之心,甚至对此乐见其成,因为南周内乱的话,想要攻取这片疆土就会变得更加容易。但是冼春秋显然不愿孤独前行,他此前的所有说辞都只是为了将裴越拉下水。
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他在南裴越在北,两人联手起事才更容易成功,因为裴越按兵不动的话,冼春秋即便真的夺权成功,可能还没等内部安抚完毕就会被大梁趁虚而入。
这便是站在冼春秋的角度上,真正需要衡量的大局。
然而这一刻冼春秋眼中忽然有了几分怒意,脸色沉郁地说道:“难道你不该造反?”
此言一出,裴越心中猛然一紧。
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,便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他,甚至在他从定国府那间逼仄小屋的破床上睁开眼睛、大致了解自己的身份时就满心疑惑。
庶子不受宠很正常,但是像裴戎和李氏那般恨庶子不死的情况极其罕见。裴越前世读过不少史书和杂记,嫡母不慈的例子见过一些,但是像裴戎这般视子如寇的还真没见过。从那个时候起,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有问题,所以才坚定地选择离开定国府,哪怕做个无依无靠的破门子,也好过在裴戎和李氏的淫威下苟活。
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。
后来从谷梁、席先生、沈默云乃至裴贞的口中,他渐渐将当年的故事拼凑出一副残缺的画卷,只是仍然缺少极其关键的信息。
对于裴越来说,身世和血脉的意义不仅仅是搞清楚自己的来历,更关乎这个世界里其他人对他态度的由来,以及他该采取怎样的应对。
一念及此,裴越眼帘微垂,轻声问道:“我为何要反?”
冼春秋沉声道:“你前面对老夫说过,当年中宗皇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褫夺祁阳公主的权力。”
裴越不知不觉握紧双拳。
冼春秋神色复杂地道:“没错,你就是祁阳公主的后代。”
裴越摇头道:“可是祁阳长公主的子女都死绝了。”
那次在沈默云府上,沈淡墨与他聊起过祁阳长公主的故事,毕竟那是她最敬仰的女子,也是她努力想要成为的目标。虽然祁阳和中宗皇帝在太宗朝末期存在非常深的矛盾,且中宗即位之后手段极为狠辣,很多事都被掩埋在斑驳的历史中,但沈淡墨的身份决定她不难知道那些故事的原委。
冼春秋严肃地说道:“中宗建平九年,祁阳公主的长子被圈禁于府中,两年后郁郁而终。建平十年,她的次子在皇家园林狩猎时坠马而亡。建平十二年三月,她在公主府中无疾而终。”
裴越皱眉道:“我知道长公主殿下还有一个女儿,但是太史台阁的秘档里记载得很清楚,在长公主过世后不久,她的女儿也不幸离世。”
冼春秋忽地笑了起来,只是这笑声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。
他扭头望着窗外,视线再度落在墙角那片无人在意的苔藓上,咬牙道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?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,所以祁阳死了,她的两个儿子也死了,楚国府满门上下几百人全都死了。至于那位小郡主,也就是你的生母……呵呵,你猜她为何能活下来?”
裴越能够看得出来,老人脸上的怒容并非作假,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愤怒。
他沉默良久,语调艰涩地问道:“为何?”
冼春秋摇了摇头,满面嘲讽地说道:“或许是刘睿那个畜生良心发现,谁知道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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